三字之結 作品

無木棺-1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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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此一來,洛陽也除一大害!”

“黎應捕年少有為,頗有大將軍之風。黎家有幸,滿門英傑女兒啊!”

“若黎應捕不棄,敝府上已備了小宴。不若恭請一敘?”

觀刑眾人湧上前來,紛紛恭賀黎應晨。

那白衣少年乖巧地依偎在黎應晨身邊。黎應晨對付幾句,推了旁的邀請,拽住少年衣領,在林間幾個起落,跳上了停落在旁邊的鎏金駕。

這是一種燒鎏金礦的小載具,形狀似一輛浮在虛空中的馬車,隻是無馬可乘,周圍縈著鎏金的金氣。不消她說,身後的白衣少年自然就坐在車沿上,接過了鎏金駕的掌舵,笑道:“應晨姐,回府嗎?”

“不忙。去東市。”黎應晨隨手擼了一把這少年的腦袋——黑髮順滑細軟,手感頗好。一根帶著鱗片的漆黑長尾從下襬中鑽出來,勾上了黎應晨的手。

這孩子名叫黎雲鵲,不是活人,是黎家豢養的小精怪。是從湖裡撿起來的,有點像水爬子。

此方天地中,精怪妖邪橫行於世,多為苦怨邪氣所化。通常的精怪與人無礙,但若怨氣過於深重,最終就會成了為害一方“祟”。

也不知是哪一個膽大包天的人類開了這個頭,開始利用孽怨孕養自己。這些人被統稱為為“修士”。修士們引怨氣入體,有開山裂石之能,修為俞高,受怨氣浸染也就愈深,通常短壽。

初乾元年二月,太祖皇帝在洛陽建立奉天閣,收容天下修士,算是給了這群人一個正經出路。

為了減輕怨氣危害,修士們動用神通大多十分謹慎,平日裡會豢養一些小精怪做事。就如黎雲鵲這樣的。

黎應晨費了些周折,在坊市間備好了該有的東西。分彆是黃紙,硃砂,銀塊,硫磺,與一小節桃木。回府時把包裹藏進衣物,走了側門。

雲鵲乖巧地回他的水鳥架上去了。黎應晨按著原主的記憶繞過三進院落,進了原主的主屋。

推開房門,黎應晨就頭疼起來。這屋子地方不小,颱風過境似的塞滿了一些可憐可愛的玩件兒,不要錢似的一個摞一個堆著,個個眼睛瞪得溜圓。

她勉強從這“紛繁富麗”的桌子上扒了個空地,裁好黃紙,落座主位,筆尖潤了潤硃砂水,懸在了黃紙上空。看了一會,笑了出來。

黎應晨笑起來天真爛漫,是頗為惹人歡喜的活潑樣子,凝視著黃紙的眼神卻鬼氣森森,無端地帶出來一點危險性。

“趕屍人”說起來邪性,卻與這個世界中邪門歪道一般的修士不同,是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,分“趕屍”與“禦靈”兩個旁支。趕屍一道是用自己體內靈氣去引屍骸中所縈陰氣與怨氣,有種四兩撥千斤的意思;而禦靈一道則是玄奇機巧的符紙咒陣,吸天地靈氣溶於至陽載體,專克陰鬼邪祟。

秋風萬裡芙蓉國,百年前的湘西山林之間,若有機緣造化,備好香燭上門供請,自能見到這些攜屍禦魂的趕屍人。

黎應晨自幼學習養氣禦魂,卻與什麼山林芙蓉國冇有緣分。她就職於某互聯網大廠,寫週報比畫符熟練。在她臨死之前,正在為這個月一百多個小時的加班補填申請表。

她的手藝繼承自她被時代洪流遺落的爺爺。老爺子作為“最後的非遺傳承人”上過電視,這個頭銜兼具“有點本事”和“馬上要完”兩個重要因素。熒幕上的老者脊背佝僂,垂垂老矣,手還冇抖,眼已花了,孤獨地彎著脊背,把老花鏡湊得很近,努力畫著一張作為收藏品的符。

少年時的黎應晨曾經如此嚮往著老爺子口中的“撫生者心,為逝者行”,認真地把這當作畢生理想。

但是她不會永遠都是“少年”。

眾所周知,人到了十六七歲,理想就會被自動替換成“考個好大學”。再過幾年,又會被替換成“找個好工作”“買房結個婚”。值得操心的東西有的是,有幾個人還能記得當年的笑談呢?

黎應晨稍微好點,冇忘乾淨。這些宏願和“環遊世界”“養一隻貓”等一起放在腦子裡,時不時拉出來品幾遍當精神食糧。

至於動起來,還是每天掙錢掙錢,老實上班,安慰自己掙夠了錢總有去享受的時候。

當意識到這輩子就這麼過去了的時候,黎應晨幾乎愣住了。

其實就算她冇有猝死,她又能等多少年呢?

年輕人最幸運,也最不幸的原因,就是家境一般,又機敏上進。

有希望,又冇希望;發不了財,又掉不了隊。掙多少錢算是“掙夠了錢”呢?十年之後又十年,等到這輩子過去,六十歲退休,她垂垂老矣,加班加出一身職業病,再想去遊遍山川湖海,過“自己想要的生活”……又真的有這個機會嗎?

黎應晨幾乎已經忘了,自己是黎老爺子最得意的門生。

隻有如今重新提筆,她才發現,那些曾經被她拋棄的咒符術法,其實早已經刻在了她的本能裡,從未遠去過。

硃砂流漣,靈氣迴轉。

筆落咒明,一氣嗬成。

一張火焰隨著硃砂躍動的符紙,如當時少女的野望一般,靜靜地躺在如今的黎應晨麵前。

黎應晨盯著它靜靜出了一會兒神,勾起唇角。

此世人的修煉方式是引怨氣入體,因此修為全無作用,靈力隻約等於一個普通人。黎應晨算著靈氣恢複的時間,將一半多的靈力畫成了符咒:八張丙等符加一張乙等符。

其中的乙等符咒,便是這張名為熾灼符的至陽咒符。引擲時可引三昧真火來世,風吹水溶不滅。烈火附魂驅骨,燃怨氣燒灼,對陰鬼邪祟之流非常管用。

餘下的八張丙等符,分彆是四張可做萬用破壞手段的崩山符;兩張有鎮痛療愈的效果的泓泉符;兩張可以束鬼收魂的冥網引——這是黎家的家傳本命符,捉鬼禦魂的核心倚仗。

黎應晨拿著冥網引端詳半晌,覺得少了些什麼,於是在背麵用朱墨畫了一個溜圓的球,分成上下兩半,將上半端塗成紅色,滿意地點點頭。

去吧,精靈球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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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。

西山路遠地偏,在外郭的最西還遠上十幾裡,哪怕是馭著日行百裡的鎏金駕,也得趕上一會山路。

不知不覺間,周圍已無人煙。黎應晨打著火把,順著記憶向無垢的葬身之地走去。

路險陡峭,深林莽莽蒼蒼,隻有一條窄到一人能行的小路。黢黑的森林深處,林木之間沙沙作響,好像有什麼視線注視著她。

莫名的寒意從背脊竄上來。

黎應晨餘光好像瞟見飄著幾團青釉色的火光,仔細盯著時,什麼也冇有看見。可等她回過頭去走路,那幽幽的火又再一次,悄無聲息地燃了起來。

黎應晨微微挑眉。她隨手掐了個印,猛地一回頭,一把抓住了那團火。

啪嘰!

那團火似乎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,完全冇想到自己竟然能被逮住,在她的手裡瘋狂掙紮起來。

黎家心法第一式——探靈手。

如果你連碰都碰不到它們,又談何收服呢?

“乖。”黎應晨笑眯眯地撓撓那團火,臉上笑得溫柔又友善,好像在擼路邊的流浪貓,“家人們撿了團火,它想跟我回家~”

“家人們”都安安生生躺著,冇人能起來回話。隻有火團冇見過這等牲畜,驚恐地左突右衝,明明滅滅,死活逃不出黎應晨的魔爪,都被抓變形了。

這東西叫鬼火,與大量陰氣與怨氣伴生,出冇之地往往埋葬著不可勝計的人類屍骨。看著嚇人,其實很無害,隻會憑著本能行動,偶爾跟隨來往行人,吸一點陽氣維生。

洛陽城外西山林,這裡是什麼墳場,或者古戰場嗎?黎應晨冇有印象。不管情況如何,至少原主是不知道的。

民間傳說中,鬼火往往與作祟和厄運有關,異常晦氣。黎應晨對此的態度一貫是“信則有,不信則有一隻野生手電筒”,非常快樂地把火把滅了,舉著鬼火向前探去。

開玩笑,穿越之前冇人告訴她火把燒起來這麼大煙啊!還是鬼火舒服。

鬼火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低碳能源,幽綠火光明滅,照亮麵前巍峨的山壁。

七星塚裡無木棺,已經到了。

這是一種極為歹毒的咒印。需要在受封者活著的時候埋入山體,擇七星蔽日的陰時,引星辰之力注於玄鐵長釘上,灌入受封者的體內。陣成之後,再加以乾坤扭轉的輔陣,將無木棺內的上下易位,以星辰為底,以山陵做頂。自此身上山陵下沉,身底七星上升,天地之力逐漸歸位,將棺中人□□連著三魂七魄一起碾成齏粉。

棺槨無木,唯有重嶽裹身,七星做塚,是為“無木棺”。

這過程曠日彌久,又痛徹心腑,可能要持續數百年。

書中講的太過籠統。現在黎應晨見到這個陣勢,才明白為什麼原書中黎家會被誅了九族:無木棺借天地之力加於人身,等閒非人力可以逆轉,除非佈陣人親手解除了它。

幾日後無垢突破封印,黎應晨身上“通魔邪祟”嫌疑是怎麼也洗不清的。

黎應晨上前兩步,劃破手指,鮮血一揮,打碎了封印。

森羅鬼氣一瞬間鋪天蓋地洶湧而來。黎應晨在這鬼氣洪流中央眯著眼睛笑起來。通魔邪祟?名頭都給了,不坐實一下,多對不住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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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滔天的痛苦,是不會有儘頭的。

筋骨俱碎,三魂漸裂。靈和骨一併沉在地裡,已然熟悉了漫長的黑暗。

其實出不出去又能怎樣呢?他活了這麼多年,左右都是一個樣子。這世間本就同地獄一般,不過是日月無光的漫漫長夜。

直到真的身歸無間,無垢才從這暗無天日的世道中抬起頭,看到一個和光而來而姑娘。

他盯著她。

月光如瀑,鬼火幽冥。少女長裙曳地,拄著下頜倚在山林之間,腕間銀鈴輕響,笑得眉眼彎彎:

“不好意思,冇記仇吧?”

“從今天開始,我就是你的魂主了。”

……就是這姑娘嘴裡吐的大抵已經不是人話了。

無垢這輩子生前死後,均冇見過這種人。他沉默半晌,才涼颼颼地刮出一句話:

“……黎二小姐好膽量。”

“過獎過獎。”

黎應晨笑眯眯地看著眼前鬼氣沖天的修羅,這才第一次好好打量他。

鬼修羅一席黑袍,長身玉立,眉目如畫,麵色蒼白。如果不是他神情仄仄,一身鬼氣沖天,竟然稱得上是漂亮。

黎應晨的修為,在他麵前竟連站都站不穩,腿軟的不像話,每一寸本能都在嚎叫著——

快跑!

快跑!

冇法匹敵,太過危險,會死的!

真是怪物。剛成鬼祟,居然能有這種程度的力量。

黎應晨低階修士的本能在哀嚎,她臉上卻是一點看不出來。站冇站相地斜靠在樹根上,笑的溫柔可愛極了:

“彆急著拒絕呀,黎家侍奉待遇很不錯的,無垢老祖要不要考慮一下?”

無垢:“……”

太過匪夷所思,狂的無邊無沿,以至於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。

天地開闊,七星懸於空中,深林在晚風中窸窣。

無垢回頭望向身後,他的肉身被七顆玄鐵釘於山壁之上,早已鮮血流儘。他平靜地看一眼自己的屍體,對“自己已經死了”這件事冇有發表任何評價,長袖一揮,七顆玄鐵釘啷噹崩出,被漆黑的怨氣纏繞,懸於他的身側。

再回過頭來時,丹鳳眼微微眯起。是他動怒的前兆。

“我可不記得,與黎二小姐的約定裡,還有這個部分。”

……太巧了,我也不記得。哪裡來的約定啊。

黎應晨心裡在亂嚎,麵上卻冇顯。青色的靈力裹著鬼火縈繞,笑盈盈地伸出一隻手指,輕聲說:

“若我能贏了你,無垢先生便如了我的意,如何?”

已經從無垢老祖進化成無垢先生了。

無垢平靜地一抬手,修長蒼白的兩指之間,夾著一顆染血的玄鐵長釘。怨孽之氣卷裹著腐植爛葉沖天,對著黎應晨疾馳而去。

僅僅是罡風就已經裹著龐大的威壓,黎應晨就已經承受不住,一個踉蹌,險些跪倒在地。隨即她猛地低頭,腕間銀鈴作響,一個旋身,以幾乎不可能的角度閃腰避過長釘,向前一貼,手中符咒隨風一送——

黎家心法第二式——魂影步。

符紙軟飄飄地隨風送到了無垢身後,輕黏在山壁上。刹那間,山崩石裂,劇烈的氣流從無垢的身後狂湧而來。

無垢饒有興味地“哦?”一聲。

黎應晨:“……”

這是一張崩山符——雖說就這個名字來看,崩山還挺專業對口,但畢竟隻是丙等符咒。在她前世,最多隻能炸炸花瓶、崩暈個兔子什麼的,除了幫她討一頓好打之外冇什麼大用。

哪來的這種程度的威力!

閃念間,黎應晨的瞳孔驟縮。

在正常的世界,修煉者們順天而行,修身養性,借天地靈氣為力。天地靈氣總量有限,所以眾門派皆有潛規則,所修術法皆一脈單傳,不收外徒不增人數,以控製靈氣消耗。

本方世界靈氣衰頹,能活下來的隻有引怨氣入體的修士。幾百上千年過去,修天地靈氣的傳承……大抵是已經斷絕了。

這衰退過的天地靈氣,支撐不起天下修士用,但是現在供她一個人放開了獨享,實在是綽綽有餘了!

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成為了“天地靈氣的獨生女”,黎應晨被這份厚禮砸的暈頭轉向。假以時日,等她的修為提上去,會變成多麼恐怖的存在,她都不敢想。

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。

黎應晨死死地捏好了手裡的符。

被天地靈氣強化過的崩山符,也隻是令無垢微微挑眉而已。這種程度傷不到他,隻有沙礫碎粉淹冇上來,讓他輕輕撣一下衣上的灰塵……

這就夠了。

在漫天的碎石砂礫之中,寒芒一閃而過。

黎應晨的符紙穿透塵霧,鋪天蓋地的靈力織網,已經兜頭湧來。

——冥網引!

麵對這種聞所未聞的力量,無垢鳳眼微抬,一揮廣袖,祭起了七顆鋼釘。

他認真起來了。

黎應晨在心裡笑一聲。果然,獅子搏兔亦用全力。他冇有絲毫輕敵。

無垢應當清楚,自己看起來是個膽大包天的瘋子,但既然敢口出狂言,那必有依仗。他看上去目中無人,實際上心裡做足了準備。

沒關係,要的就是這個。

黎應晨嘴角微微勾起,突然,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了夜空:

“啊———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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